导演王小帅、花箐回应《八角亭谜雾》剧情拖沓:前六集的铺垫是必须的|腾讯新闻贵圈
出品 | 贵圈·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
今年的迷雾剧场,从《八角亭谜雾》开始。
开播前,观众对它的期待值几乎拉满——主演段奕宏、郝蕾、祖峰、吴越、邢岷山、白宇帆、米拉,又有特别出演艾丽娅、温峥嵘等,个个演技派;总导演是王小帅和花箐;播出平台是去年输出过《隐秘的角落》《沉默的真相》这样高分剧的迷雾剧场。
剧播后,观众迅速分为两个阵营。喜欢的,夸赞它对人内心世界和中国式家庭的细腻描绘。不喜欢的,批评它节奏慢、偏离悬疑的讲述方式。
《八角亭谜雾》的确没那么“常规”:相比一般的悬疑剧,它的节奏要慢一些,氛围更影影绰绰。故事中的家庭成员,每个看上去都怪怪的:与家人对抗的叛逆期女儿、控制欲过剩的父亲、疑神疑鬼的大姑、神志不清的奶奶……每个人都因背负秘密,心事重重。
作为总导演的王小帅头一回拍网剧,关注的依然是他熟悉的议题:社会、人文、家庭、关系,某次重大事件对一个家庭的影响。
某种意义上说,《八角亭谜雾》更像是一部裹在悬疑外衣下的家庭故事。它缓慢、捉摸不定,的确考验观众——如果你期待的是一部强推理剧,想要快节奏推进,丝丝入扣地展开故事,那大概会失望。但王小帅和花箐告诉《贵圈》,他们相信,一次新的表达和尝试是有意义的。
1
王小帅关注网剧是从四五年前开始的。用他的话说,当时全球范围内,除了电影,“还有另外一个翅膀张开了”,能呈现出“不亚于电影,有些甚至超过电影”的质感。
这块土壤,也许正适合生长他一直感兴趣,却没机会在电影中呈现的故事类型——悬疑。
尝试从酝酿故事开始,依然是王小帅擅长的议题:“对社会的关注,对人的关注,还有对家庭,原生家庭的历史成长背景等等。”悬疑剧通常着力于构筑被害人、凶手与警察三者之间的关系。他将这种三角关系向外拓展成多边形:“一个家庭里面出现了一个被害人,活着的这个亲人怎么面对?他的日子怎么过?”家庭中出现了凶手也是如此。这些家庭往往会如火车脱轨,“以前破镜要重圆,粘上你还能用用。家庭一旦散了,这个气就很难找回来了。”王小帅说。
面对破碎的家庭,在2019年上映的电影《地久天长》中,他给出的答案是远走高飞。孩子意外去世后,夫妻俩从北方迁至南方,将伤痛隐匿在心中,寻找一些快乐,掩盖一些秘密,忍耐着活下去。
▲ 《地久天长》中,孩子的意外去世彻底改变了主角夫妻的生活
《八角亭谜雾》则给出了另一种答案:小女儿玄珍死于意外,案件19年未破,玄家大哥自觉亏欠,堵着一口气守在原地,等待答案。他建立了自己的小家,表面看去,家庭正常运转,可平静下,分明每个人都筋疲力尽。
这是王小帅喜欢的“悬疑”,“表面平淡无奇,同时又有很强的生活感。”
他想,这样一起案件,一定不能发生在一线大城市。大城市中,人与人关系淡漠,人物无法紧密地穿在一起。那就往三四线城市找。最好烟雾氤氲、小桥流水,有八角亭,带着神秘色彩,又含中国元素。最好有黑黢黢的小巷子,三更半夜让人紧张。
这一切,绍兴都有。
第一次拍网剧,需要一位有拍摄长剧经验的导演合作。王小帅找来老同学花箐。两人过去常喝酒聊天,年轻时一起拍过广告,但没正儿八经合作过。花箐曾是电影《北京,你早》《上海往事》的摄影指导,后来机缘巧合涉足电视剧,导演过电视剧《我的兄弟叫顺溜》《远去的飞鹰》等作品。
去年10月,花箐第一次接到《八角亭谜雾》的剧本。他的感受是文本扎实,里面有很多人文的东西,他知道王小帅花了四年时间打磨剧本,拍摄时很尊重它。
长剧拍久了,他也想试试短剧。长剧体量大,总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拍完四五十集的内容;短剧不同,体量小,有时间慢慢雕琢。他看过不少奈飞出品的网剧,发现观众称赞一部作品时,常常说“拍得跟电影一样”。“但我觉得本身就应该是那样的。”花箐说。
和王小帅不一样,花箐起初不希望故事发生在绍兴。他是江苏人,对江南水乡太熟了。那里总是给他“死气沉沉”的感觉,只有老年人和游客出没。它出现在画面中,总是黑瓦白墙,小桥流水的旧调子,精致,却提不起那股劲儿。
他无意中看到19年前的纪录片《东京噪音》,讲述的是国际大都市东京,画面却同时围绕大都市的紧张脉搏与富士山的宁静展开。他知道怎么拍了。他要拍出城市的变迁和流动。于是,镜头中,现代楼宇与水乡的木质楼房常常同时出现。
▲ 《东京噪音》中喧嚣的都市与宁静的富士山
画面必须是交错的、流动的。必须有雨。那来自他的江南生活经验。梅雨季节,一天内,天气跟蒸笼一样闷热,总是时而雨,时而晴,惹得满墙青苔。
他喜欢雨。以往拍戏,每天到现场,他总爱吩咐场务:你必须让我看到地是湿的。雨中包裹着情绪,能增加氛围。祖峰饰演的玄梁,为了谈恋爱没去接妹妹,结果妹妹出了意外,那天就是下着雨的。19年后,他去墓地看妹妹时发现可疑之人,同样下着雨。“悬疑剧,干干的,多没劲啊。”花箐解释。
拍摄时,他们赶上过几次老天爷赏脸,还进行过三次人工降雨,其余的“雨”都是剧组拿洒水车“下”的。他常常“亲自下雨”,雨点的大小、速度不同,营造的氛围就不一样,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,得亲自上手才能做出来。
原本的设定中,玄梁家是开小卖部的。勘景时,剧组选中了一处包子铺,对方不同意把自家改为小卖部。王小帅灵机一动,那就把剧情设定改成包子铺。蒸包子有热气,做包子有动作,一切既有生活气息,又“流动起来”了。
慢慢地,花箐对绍兴,从“不喜欢”到“还行”再到“融入”:人物搁进去了,贴近了,一切显得合情合理,像墙上的青苔,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。
2
《八角亭谜雾》的剧本做了四年,王小帅与编剧杨翌舒最常说的话是,“咬住了没?”
“这块没咬住,那块没咬住,每一口都要咬住,每一组任务的情节推动都要咬住,死死地咬住。”电影有时可以靠情绪推动,但剧不行。尤其是悬疑剧,必须“一口咬住一口地往前推”。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,没有人是孤立的,所有人都要与对方有关系——小地方就是这样的。王小帅像“编织一张网”一样,把所有人物都串了起来。
找来段奕宏、郝蕾等演员的过程并不曲折。王小帅把剧本给了他们,他们感兴趣,很快敲定了。
这次,段奕宏依然饰演警察——一个他常常扮演的角色。他直言不讳地对王小帅说,谁来都能演这个角色。但他还是找到了这个警察的不同:遭到家庭的误解和冷待,要重拾家族对他的信任——这让他找到了“表演空间”。
郝蕾第三次与花箐合作,熟悉他的拍摄方法,知道他擅长用手持的方式拍摄,“是跟随演员的,而且大部分用的是自然光。”不同的拍摄风格,会影响演员的表演节奏,手持摄影,画面有些微微晃动,“就是很鲜活生动,这是我期待的,我也希望观众能get这一点。”郝蕾说。
这是花箐一直以来的拍摄习惯。摄影机永远是运动的,时刻跟着人走。一场戏拍10条,通常,导演的做法是留下最好的那条。他不是,他将10条都留下来,去每一条中寻找最好的片段,再将它们拼在一起。
这才有了那些被观众“吐槽”的不断“闪回”的镜头——花箐更愿意称之为“叙事载体”或“时空的跨越”。比如,玄念玫与木格去蹦迪的那个夜晚,玄念玫回忆了一遍,木格回忆了一遍,田老师也回忆了一遍……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说,被网友吐槽节奏迟缓、内容重复。
但“每一个镜头都尽可能是新鲜的”。花箐说,每一个回到过去的画面,不是直接将上一次的拿来用。每次都是不同机位、不同镜头的新画面,指向说话人的不同视角,细看就会发现不同。
他觉得有些时候得“闷住”,得把一些“感觉重要”的东西先收着,放到“闪回”里。比如第一集,玄念玫跑进昆剧院,剧本写的是“丁桡烈回头看了她一眼,愣住了”。剪辑时,花箐把丁桡烈“愣住了”的反应剪掉了,放在后来的回忆片段中呈现。“如果先呈现,观众一看就知道,那个眼神肯定有问题。”
他花66天拍摄这部戏,又花88天剪辑。他希望观众能够跟随人物的心理状态,慢慢进入故事,不要一下就进去。他说后6集的节奏要比前面快,所有线索浮出水面,剧情开始迅速推进。可前面的铺垫是必须的,得铺到这个程度,才会得到之后的结果。
但这是对观众忍耐力的挑战。如今,观众早已拥有倍速播放的权利,大概很少有人会留意到这些细节上的微妙差异,也很少有人愿意给一部戏6集的机会,耐心等待之后发生的事。
多数观众对悬疑剧的期待是,快节奏、强推理,最好每个细节都暗含玄机,可以让大家在网上充分讨论、推测。最好,连主角的名字都有特别含义。但王小帅告诉《贵圈》,“玄念玫”没有“悬念没”的意思。之所以这家人姓玄,是因为它“不太常见”、有意思。“要不然姓张、姓王、姓李,往下想名字就很难了。”
3
花箐不是不在乎观众。出生于1963年的他很干脆地说:“作家电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。”
自从各种新媒体兴起后,花箐意识到,导演不能“自恋”,首先要尊重观众,其次才是启发或教育。“首先你得拍得有品质啊,不好看谁看。”观众也不需要在影视剧里受教育,大可以通过别的渠道去得到教诲。
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。但他仍然希望,观众可以看到《八角亭谜雾》的独特风格,看到它与诸多悬疑剧的不同之处。毕竟,这是一部“每个人内心都怀着把戏做好的热望”做出的网剧,是一支成熟剧组的“愉快创作”,摄影、剪辑……团队里的人都跟了他多年,互相信任,彼此默契。
有人问过王小帅,《八角亭谜雾》是否有原创小说,想找来看看。他说没有。他知道,如今大部分悬疑剧都由小说改编,这样更稳妥——起码有读者基础,可以将一部分读者转化为观众。
但无论电影还是剧,他都希望尽量原创。一个朴素的理由是,“小说已经这么好了,干嘛要拍电影呢?”影视有影视的规律,有自己的独到的语言。改编可以强强相加,有不少成功经验在先。可王小帅想的是:“创出一些东西来,虽然很难,但一旦做出来,心里不就踏实了吗?”
《八角亭谜雾》便是这样一次新尝试,王小帅对尝试的结果很满意, “有些观众会知道不一样,有些观众可能还沉浸在舒适区里。”
剧的结尾是温暖的。19年前的案件了结,玄家人解开背负了多年的枷锁,如释重负。两位导演在其中“夹带”了一点各自对人生的理解。对这两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而言,想要攥紧拳头砸向世界的年纪已经过去了,他们开始真正认识生活和生命本身。
“你只要把时间轴放在更长远的地方,你就知道,其实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。”王小帅说,人只要活着,便不可能永远顺遂,也不可能永远处于黑暗中。总是今天好一些,明天不顺心。可能遇到一些危机,但只要活着,也许有一天,乌云背后的金边真的会亮起来。
花箐将全片定格在郝蕾扮演的玄珠的笑脸上。笑容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玄念玫对姑姑玄珠,从隔阂到喜欢再到欣赏,最后两人相视一笑,“让人回味,让人的心抖动了一下。”
他总是如此。《我的兄弟是顺溜》中,王宝强扮演的小战士顺溜牺牲了,司令陈大雷站在他的军帽前,先是悲伤,接着想起顺溜昔日的倔强可爱、有情有义,慢慢露出笑容。“你再经历过无数悲悲喜喜,最后给人的还得灿烂啊。”
实习运营编辑 | 小椰
本文版权归「贵圈」所有
回复「转载」获取转载说明
欢迎转发朋友圈